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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二二、桑结之死

布达拉宫的每一扇窗户都在冷风中紧闭着。五世达赖的灵塔前灯火通明,照着一张张严峻的脸面,人们如坐针毡地盘坐在厚厚的羊毛垫上。一个重要的会议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

这是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藏历木鸡年)年初的一天。因为第巴桑结和拉藏汗之间又发生了军事冲突,各方人士不得不再次出面调停。他们选择五世达赖的灵塔作为谈判地点,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五世达赖曾经是一个待人宽厚、维护团结的象征。

参加会议的有桑结甲措、拉藏汗、六世达赖、拉莫?法、达克孜夏仲、班禅的代表、三大寺的堪布……冲突的双方互不相让,为维护各自的权益,争当西藏的主宰,长时间地争执。如果不是头上有一座五世的灵塔,身边有一位六世的活身的话,他们真会拔出刀来见个高低的。

激烈的争吵震颤着幽静的佛殿,梁柱间发出刺耳的回声。仓央嘉措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一言不发。他应当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仲裁人,但是实际上他和一具泥塑的佛像没有什么区别。他既不会调动军队,也没有政治才能。他能为西藏的安宁做些什么呢?

正如他已经对桑结和拉藏汗都失去了好感一样,那两个争权者也已经对他失去了好?。别的人也只是间或用怀疑、迷惑、怜悯、同情的目光望一望他。他感到自己坐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这里本来就不应当有他的席位。他的身边坐满了这一类大人物,更使他感到异常孤独,甚至有一种愤懑之情。他想:如果坐在这里的是一群牧民、歌手、卖酒女,或者是像塔坚乃、于琼卓嘎、仁增汪姆、敏珠活佛、央宗、次旦堆古、多吉、改桑、那森……那样的人,他将会多么快活啊!如果不是听这样一些人为权力争吵,而是换上另一些人在争论诗歌,那他一定是积极的参与者,一定会热烈地发言,激动地站起来高声朗诵自己的新作,甚至会兴奋得流出热泪。而现?,他却只能哑口无言。

不知什么时候,会议竟作出了决定:冲突的双方脱离接触,把不相容的水火分开——拉藏汗离开拉萨,回到青海去,在那里可以和西藏保持和谐的关系;桑结甲措也离开拉萨,到雅鲁藏布南岸的贡嘎去,在那里可以给他以庄园的补偿。

过了几天,拉藏汗和桑结甲措果然都离开了拉萨。一个向北,一个向南,两支马队荡着烟尘,分别消失在罗布林卡以西的大道上。

人们望着那荡去的尘土,像看到雹云的消散,从善良的愿望出发,以为灾难真的隐去了。其实,暂时的协议是很难得到遵守的。因为拉藏汗和桑结甲措谁也没有得到胜利,谁也不肯认输。他们不是嬉戏的山羊,不是天真的儿童,必然争斗到最后一刻才肯罢休。正如滔滔的江河,一旦泛滥,不淹没大片的土地是不会恢复平静的。

拉藏汗佯装回青海,到了那曲卡〔1〕就停止前进。他在那里集结了附近的蒙古军队,重又向拉萨进发。桑结甲措则调动了十三万户的兵力前去迎击。一场大战又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

三大寺的代表慌了手脚,急忙请上六世达赖,一同奔赴前方去维护协议的执行;同时派人星夜疾驰日喀则,请班禅亲自出面调解。

仓央嘉措很久没有在郊外驰马了。今天骑在马上的心情,是他从来没有经?过的。他觉得他的身下不是一匹有生命的骏马,而是一只奇形怪状的牛皮船,手中的缰绳像一根无力划水的桨板,平静的大道变成了汹涌的河流……他为什么来到这里?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是谁让他这样做的?他全都茫然。他的大脑好像处在了麻痹状态,只觉得一阵阵的风、一股股的浪噎在他的喉咙。

他长舒了一口气,用靴子的后跟猛磕了一下坐骑的肚皮。骏马仰了仰头,抖了抖鬃毛,“咴儿”地叫了一声,这使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平日是喜欢射箭的,也有一手娴熟的弓法。但他今天却没有携带弓箭,他甚至厌恶弓箭了,因为他感到拉藏汗和桑结甲措都在用箭头互相瞄准着对方,都想射落对方顶在头上的权力的果子。这样一种游戏,他是决不参加的。他甚至从没想过用箭去射死一只兔子,更不要说去瞄准人的头顶或喉咙了。

此刻,32岁的五世班禅罗桑益西也?催动快马向前线进发。他虽然知道拉藏汗和桑结甲措对于六世达赖的行为有不同看法,也听说过他们之间在修炼问题上存在着分歧,但他明白这不是一场宗教战争。他也明白自己的权力远没有达赖那样大(尽管六世达赖的权力实际上是由桑结甲措代为行使的),但他和达赖同作为两大教主之一,被藏蒙人民称为他们的“两只眼睛”,对于调解教徒之间的纠纷自然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

班禅在到达苏波拉山口的时候,得到了达赖的通知,说调解已经成功,双方同意停战,按照原来的协议,拉藏汗回到青海,桑结甲措回到山南。于是,班禅向着远方做了祈祷,便又折回扎什伦布?,继续读他写在贝多罗树叶上的梵文经去了。

达赖一行也踏上了回返布达拉宫的征途。在这次来往的路上,尽管洒满了春天的阳光,美丽的拉萨河谷又穿起了绣花的绿裙,仓央嘉措却没有听到一句歌声,也没有见到游林卡的人。欢乐被战争扼死了。

仓央嘉措回到宫中,刚想坐下来吃一点东西,盖丹就呈上来密封的信件。六世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

至尊的达赖佛慧眼下阅:

前面已经有过一个装扮五世达赖的人,我不想装扮我的父亲。我自知生不逢时,长不逢家,也不具备第巴之才。我决心离去,并且决心不向任何人报告我的下落。为此,特意向您谢罪。我十分敬爱您,也喜欢您的诗,只恨无缘为您效劳。山要崩,绳子是捆不住的。但我不挨白塔染不上白粉,不摸锅底沾不上黑灰。望您多多保重。

弟子阿旺仁钦叩拜

拉萨没有了军队,新的第巴——桑结甲措的儿子阿旺仁钦逃遁了,没有了行政长官,成了权力的真空。

这真空总会有人来迅速填补的。一切干涸的洼地都会盛满积水。

仓央嘉措用颤抖的手指夹起桑结之子的告别信,缓慢地向酥油灯的火焰上凑过去。一片片的黑灰在屋子里飞扬着,正像是阿旺仁钦的黑色的悲哀……唉,阿旺仁钦扇着悲哀的翅膀飞走了。而他自己,却是飞不走的,他的地位使他无处可飞,除非死掉了才会给他找一个转世的替身——那叫做达赖七世。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挂在墙壁的弓箭上,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一仰。因为他看到有一支利箭从袋囊中跳了出来,那箭头正对准着他的喉咙……

在夜色的掩护下,一支几百人的蒙古骑兵正从藏北草原向拉萨轻装疾驰。它像一支宁折不弯的箭,掠过了当雄,掠过了旁多,掠过了色拉寺,直插拉萨市区,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圣地,迅速填补了权力的真空。

远在贡嘎继续调集兵马的桑结甲措,得到消息后为时已晚。他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扁头,气恼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感到自己的军事谋划的确比拉藏汗稍逊一筹。

他探知拉藏汗的后续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地开进拉萨。他反复计算着自己的兵力,总感到不足使用,用武力夺回拉萨的办法,暂时是不可取的。

谚语说:想占有神一样的高位,就要有鬼一样的计谋。桑结甲措此时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这就是拉藏汗的内侍丹增旺杰。

丹增旺杰是一个藏族人,早年曾经跟桑结甲措学过藏医学,后来桑结写完了那部《藏医史》著作,还亲自送了他一本。这本书刻印得相当精美,内容也十分丰富。它不但论述了藏医学的起源和发展,还介?了历史上藏学家的贡献和重要的医典。丹增旺杰把它看做是第巴对他的友谊的象征,始终怀着受宠若惊的感情。在拉萨时,他几次托人向桑结透露自己的心愿:离开拉藏汗,到桑结主持的噶丹颇章来服务。桑结婉言拒绝了他,那时候的桑结就隐约地感觉到让他留在拉藏汗的身边要比留在自己的身边有用。

桑结甲措选中了一名心腹,把自己手上的一只宝石戒指交给他,让他紧系在蓬乱的头发里,化装成瘸腿乞丐,牢记着秘密的指示,星夜赶赴拉萨去找丹增旺杰。这位“乞丐”在拉藏汗的府第前哀叫了三天才见到了丹增旺杰,密约他到八角街一座楼外的墙边商谈大事。

丹增旺杰按时来到预定的地点,假乞丐已经趴在地上等候着。

“你认得这个吗?”假乞丐从乱发中取出了戒指,警觉地望了望四周。

丹增旺杰已经知道他是被迫卸职的第巴派来的心腹,所以很容易地认出了它是桑结甲措独有的无价之宝,遂郑重地说:“我并没有怀疑你,何必带这样贵重的证物?第巴桑结甲措是我们藏族的大英雄,也是我的恩师。现在,灾星正照临在他的头上,他有什么吩咐,你就转述吧。”

假乞丐刚要说话,一队蒙古骑兵列队走了过来。为首的头目叫达木丁苏伦,很得拉藏汗的宠信,他是认得丹增旺杰的。

“尊贵的老爷,可怜可怜我这残废的苦命人吧!求佛赐福给您和您的子孙!”假乞丐用前额贴着地面,声带颤着哭音,两只手并排地向前伸着。

丹增旺杰急速地背过身去,挡住达木丁苏伦的视线,顺手把那个贵重的戒指像小钱一样地扔在假乞丐的手上,假乞丐顺势紧握在手心里,不停地道谢。

骑兵过去了。达木丁苏伦回过头来,向丹增旺杰微笑了一下,似乎在赞赏他的善行。

马蹄声远了。假乞丐从地面抬起头来,又把戒指送回到丹增旺杰的怀中:“这是第巴送给你的。日后还有重谢呢。”

“先生,这个……其实是用不着的。”说着?把戒指戴在手上。

丹增旺杰的话不是假的,他早就愿意不取报酬地为第巴效点儿劳了。当然,第巴这样地看重他,特别是将自己身上的贵重物品赠给他,他也是求之不得的。因为它不但有很高的经济价值,更是很高的荣誉。越是想当大人物而当不了大人物的人,越是爱好虚荣。丹增旺杰就属于这一类。只要有大人物的吩咐,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快说,此地不宜久停。”他催促着。

“好。你是懂医药的,毒死他!”假乞丐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三个字来。

“谁?”

“第巴的……对手。”

“我……照办!”

在分手的时候,从他们头顶的楼窗里隐去了一个女人的头。这个女人就是贵族小姐白珍。

当担负着市区巡逻任务的达木丁苏伦又出现在八角街上的时候,白珍站在门口向他招手:“将军阁下,请过来,我有话说。”

达木丁苏伦见她生得美貌,声音又那么娇柔悦耳,不禁有了几分好感,像孩子一样顺从地下马走了过去:“小姐,有什么事情?”

“有钱吗?”白珍低声问。

“有。”达木丁苏伦低声答。

“多吗?”

“我……不知道……你要多少?”达木丁苏伦说着从怀里拎出了鼓鼓的钱袋。

白珍认真地估量了一下,慢声细气地说:“不算少,也不算多。”

“现在,我一共就有这么多。不过还可以……你的确……太漂亮了!”达木丁苏伦拍了拍钱袋?慷慨地递了过去。

“你不要误会。”白珍没有接他的钱袋,“我要和你谈的是另外一种买卖,我想把我所看见和听到的重要情况……卖给你,它会使你得到更高的官位,收回更多的钱财。”

达木丁苏伦失望了,不过又立即产生了另一种希望。他懂得:有时候灵魂的交易比肉体的买卖更为有利可图。于是急切地追问:“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藏族乞丐和一个蒙古官员在神秘地交谈。

“你听见了什么?”

“毒死他。”白珍也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毒死谁?”达木丁苏伦惊愕了。

“‘第巴的对手’,明白了吗?”

“啊?……”

“值吗?”白珍伸出了手。

“值,太值了!”达木丁苏伦赶忙把钱袋捧过去。

“欢迎你夜晚再来。”白珍提着钱袋转身进了大门,又回过头来,向达木丁苏伦抛出妩媚的一笑。

拉藏汗接过丹增旺杰端上来的牛奶,没有像往常那样趁热就喝,两眼直视着恭立在身边的丹增旺杰。丹增旺杰谦卑地微笑了一下,更加谦卑地低下了头。

拉藏汗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象牙筷子和银勺子,分握在左右手中,伸到牛奶碗里慢腾腾地搅着,锐利的目光依旧直盯着丹增旺杰。

不一会儿,微黄的象牙筷子和白亮的银勺?都变成了黑色。

拉藏汗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用低沉而平静的语调说:“丹增旺杰,这达赖有些凉了,你来喝吧。”

丹增旺杰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一时没了主意,强压住满心的恐惧与慌乱,喃喃地回答说:“是,是……我给您去换……换一碗热的来……谢王爷,这一碗……我喝,我喝……”说着直往后退,并不上前端碗。当他退到门边的时候,一个急转身刚要逃跑,一队持刀的蒙古武士已经排列在门外,像一座雪山挡在他的面前。

拉藏汗拍了一下桌子,丹增旺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不停地叩头,一边坦白说:“我不认识桑结甲措,也没有?图他的钱财,我只是听信了街上的谣言,说王爷您向大皇帝上告了达赖佛爷,说六世是假的,不是真的。我想不通,我是为了维护达赖的真身才做出这样的蠢事,是魔鬼缠着我让我犯下大罪的啊!我们都是信佛的人,求王爷为我驱鬼吧,求王爷饶恕吧!”说罢,号啕大哭起来。